我向来不理解为什么有的人听(非人声)音乐的时候,会以弄清“这段音乐讲什么”作为“听懂”的标志。我听音乐从不会想“这段音乐讲什么”,只要我能体验到感官刺激,在期待-期待部分被满足部分被违反的循环中不感到无聊,就算“听懂”了。音乐在技术层面上是可以被客观描述的,但试图用具象的叙事来描述看不见摸不着的音乐,是极为愚蠢的。(不过心理学家发现,叙事化地听音乐其实是相当普遍的做法,叙事化的程度可以通过Narrative Engagement scale来衡量)

奏鸣曲式与Tonal Harmony

西方音乐中,sonata form实际上是一种抽象的narrative。起承转合的西方版本就是sonata form,承示(exposition) - 发展(development) - 再现(recapitulation)。

就算是minimalism音乐,有时仍然会采用一种伪sonata form。比如Steve Reich的Electric Counterpoint,三个乐章分别是fast - slow - fast,还是隐约有点那个意思的。

Terry Riley的in C大概属于连抽象叙事都几乎没有的音乐。

传统的Tonal Harmony,T-S-D-T,也是一种起承转合。non-tonal,atonal的音乐抛弃了这种微观结构。

游戏需要故事吗

在所有媒介里,游戏和叙事的关系是最紧张的。

一个游戏让人感到好玩,本不需要故事。贪吃蛇,俄罗斯方块,推箱子,何其抽象无意义,但是人们照样玩得不亦乐乎。

不需要故事就好玩的那类游戏,和所谓的叙事性游戏,是两种物种。前者,玩的是规则,机制,系统;后者,则是一种互动叙事体验。仅仅因为都有互动性,它们才会被共同称作“游戏”。

好玩和故事精彩是正交的。不乏有设计师和研究者认为故事和游戏媒介之间有不可调和的冲突。例如

把游戏性和讲故事(这里指hardcoded narrative)结合在一起是很难的。

结合不好,甚至会发生所谓的ludonarrative dissonance。就是玩法的“感觉”和游戏的叙事不搭配。这一点游戏比电影还微妙,电影只有视听元素,游戏还多了无比抽象,非感官性的“玩法”这个变量。

给不需要故事就好玩的那类游戏强行加入叙事,不但不会让游戏变得更好玩,有时反而显得画蛇添足。比如我就很不喜欢《雷顿教授》系列结合叙事和puzzle的方式,觉得非常生硬。类似地,Zachtronics的Opus Magnum里的对话和故事我也觉得十分多余。个人最奇异的体验是黄色游戏《传颂之物》——我是以黄油玩家的身份接触这个游戏的,然而一旦我发现它的战棋部分做得还挺不错,比狗屁不通的剧情强得多,就不再关心剧情了。

不讲故事的电影

电影是什么?不纠结哲学问题,大概就是会动的画面(或许加上声音)吧。这样看其实电影和动画的分界是相当模糊的(尤其在AI已可以毫无痕迹地修改实拍影像,甚至无中生有photorealistic影像后)。无论如何,讲不讲故事好像不是最根本的。

尽管从形式上看讲故事不是电影的本质,当然可以理直气壮地不讲故事,但事到如今,人们认知中,绝大多数电影都是讲故事的,画面和声音都为了讲故事服务。不讲故事的非叙事电影,通常会被贴上“前卫”“实验”的标签,好像这是什么反人性的的东西。其实非叙事的视听体验在人的生活中是司空见惯的,比如看人跳舞,使用音乐可视化,玩音乐游戏。都很平常,哪里前卫了?

非叙事MV

有相当一部分MV画面并不讲故事,没有具体意义,纯纯的视觉刺激,或者表意非常模糊(read: poetic),且和歌词毫无关系…但好像群众对非叙事的MV还挺接受的,并不抱怨“抽象”“看不懂”。

Mary Ellen Bute - Rhythm in Light(1934)

Evelyn Lambart & Norman McLaren - Begone Dull Care(1949)

Kenneth Anger - Scorpio Rising(1963) https://www.facebook.com/watch/?v=465243180940607

Run Wrake - Howie B: Music For Babies(1996)

Mark DeChiazza - A Colloquy with God(2013)

Theodore Ushev - The Sleepwalker(2014)

音乐platformer:Geometry Dash

Vampillia - lilac (bombs 戸川純 ) from “The Divine Move” MV

可能有人会说,MV 5分钟,电影要90分钟呢!真奇怪,90分钟的音乐会不也很平常吗?你哪怕单听90分钟不讲故事的声音都可以接受的呀。怎么90分钟不讲故事的声音配上90分钟不讲故事的画面就不行了?

长篇的非叙事MV也不是没有,著名的比如

  • Chronos (1985)
  • Qatsi trilogy: Koyaanisqatsi (1982), Powaqqatsi (1988), and Naqoyqatsi (2002)
  • Decasia (2002)

Video Art

有一类会动的画面(或许加上声音),一般不被称作电影,而是被叫作Video Art,不在电影院里放,而主要在画廊里以“audiovisual installation”之类的名义展出。

如果你对Video Art和电影被当成两种事物感到迷惑,那么这个reddit帖子值得一看。简而言之,各有各的传统和圈子,虽然在做着差不多性质的事情。有少数人横跨电影院和美术馆,比如อภิชาติพงศ์ วีระเศรษฐกุล

大部分Video Art都不怎么讲故事。

一些例子

反叙事旗手 - Peter Greenaway

相对知名,又旗帜鲜明地主张反叙事的,是学画画出身的Peter Greenaway(有意思的是他的常用标签,除了导演外,是多媒体艺术家)。他多年来发表了大量相关言论,

A narrative for me is really essentially the phenomenon of text.
I sincerely believe that cinema should be non-narrative. The very, very best painting is not narrative. The best painting does not tell a story, it doesn’t have to tell a story!
To me, ‘illustration’ is a dirty word because it is secondary.
I don’t think there are many films which are really films. Most cinema we’ve seen so far, since 1895, has been some form of illustrated text.
Last Year in Marienbad is the closest film I’ve ever seen that’s come to ‘non-narrativity’ in a way.
Bill Viola is worth 10 Martin Scorseses.
I wanted to make paintings with soundtracks.

由此可见,如果以“讲了一个什么故事”开头来介绍或者讨论此人的电影,可能永远也get不到他到底想干啥,人家自己说得很清楚了,自己要做的是“有音乐的画”。

但是在向往反叙事的同时,Peter Greenaway也认为想要不无聊,一定的结构是必须的,他自己并没有完全抛弃讲故事,但他认为他的故事是为画面服务的,是把画面黏在一起的胶水,而不是反过来,故事支配一切。

I would forgive him(Tarkovsky) for playing with narrative if he wasn’t so bor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