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陶刘惨案考》

我把考证公开放在网上,是为了给对此案感兴趣的人提供高质量的信息。撰写维基条目也是同样的目的:一方面维基条目的搜索排名特别高,另一方面维基条目的格式使得为每一句话提供出处成为可能。我之所以在乎高质量的信息,是因为不满于各种自媒体添油加醋,以讹传讹,胡乱配图并不给出处。我觉得这段历史不应该仅仅成为“瓜”,如果号称是在讲历史而不是像《画室红坟》一样沦为彻底胡编乱造的话,应该对历史有点起码的尊重。

所以希望如果有自媒体(如果是学术目的,那我相信是有基本的节操的)参考本blog的考证材料,请尽量

  • 别引入妨碍史料准确性的错别字。比如不要把《益世报》写成《逸事报》。
  • 别夸大我的结论。比如我认为涉及本案的刘文如有极高可能就是《彭纶传》中提到的那个刘文如,但是最终确定是需要通过档案验证的,我并没有100%把握,所以不要夸大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比如丰子恺引用的流言被后人津津乐道,但并没有说他本人就是流言的作者。
  • 给出图片的出处。

我没有受过任何史学训练(《中国近代史史料学》还是读过的),但是有丰富的OSINT经验,所以是用OSINT的思路来考证这个微观事件的方方面面。关于考证过程本身,我认为比较有难度(不是在"全国报刊索引"简单搜索就有结果)的部分有

  • 陶思瑾下落,李在和消失前的最后动向
  • 陶思瑾家庭情况
  • 刘文如下落
  • 宋元明身份

举一个简单考证的例子:刘梦莹《金苹果》照片是如何找到的? 用到了三个材料,

  1. 案发后《时报》配图,配了拿球局部说这是刘梦莹,但是我们能从数据库里看到的照片只有黑糊糊的人影,完全看不到脸。
  2. 案发前1930年《图画时报》上艺专两周年游艺会的照片,是看不到几人面部细节的侧影,没有给出图片中所有人身份,但提到是在演《金苹果》。
  3. 2021年发行的《国美日历》,有清晰完整的正面大图,但是没有人物身份信息,也没有他们具体在演什么的信息。
    这个考证的基础,是我穷尽地收集了能找到的所有早期国立艺术院/艺专图片,不仅仅是关于陶思瑾和刘梦莹的。

至于行文,我对以今人所谓“三观”褒贬历史人物兴趣不大,也不在国共斗争中站队,对当事人们均持同情态度。

限于blog格式以及本人懒惰,我没有在行文中罗列所有陈述句的详细史料出处,但是都是有依据的,分散在我读过的数百篇原始材料和相关资料(目前>2GB,约700个文件)的角角落落里。

乡愁的后果

(本应是“后记”,但是不喜欢把主观和客观的东西混在一起)

陶刘惨案我可能十年前就从哪里听说过,当时印象就很深刻,但是并没有自己再去研究。

某天看到有人议论台湾年轻人已经不看琼瑶了,顿时想到,原因之一是琼瑶的相当一部分言情小说都设定在台湾年轻人不再感兴趣的、民国时期的中国大陆。然后就想起了设定在民国十八年的杭州、以艺术青年为主角、因为马景涛的咆哮式表演沦为笑柄的《水云间》,然后就又想起了发生在同时期真实的杭州艺术青年中的陶刘惨案。一拍脑袋觉得这真是个黄油的绝佳题材,就想先收集点材料留着以后有机会用,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

这个过程中光速读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我做梦不会想到会去读的书,现代文学史(看完了英文版才知道其实有中文版),中国美院的早期校史(正史+野史),性别&性学书,清朝遗老写的西湖导游小说,民国课本若干种,同时代少女日记若干种,知识女性回忆录若干种,党史若干种(为理清国共第一次合作破裂的二三十年代之交的状况),民国音乐史,研究其他杀人的民国女人的专著,介绍民国监狱改革的专著,不入流三十年代小说若干(正常情况下我是不太读虚构类读物的)。。。这还不算看的一堆旧报纸。我在internet archive一篇篇翻看了1932-1933年的每一期《时报》。还从图书馆借了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许钦文年谱,台湾浙江同乡会的杂志(扫描件已分享),日本学者编撰的民国美术史料集成,周开庆的《民國四川人物續傳》(因为网上没全文,google books可以搜到关于"刘文如"结局的只言片语,但搜出部分的上下文完全看不出那个死于镇反的老公是谁)。

为何会如此?想了想,深入探究主角们的情感关系显然不是驱动我的主要动力。真正原因,应该是身在异国,潜意识中的乡愁(明意识中不那么想)在作祟。这种乡愁表现为对一个已经不再存在、又在很多方面比今天的中国更中国的世界着迷。惨案只是给了我一个探索那个世界的借口。

那个世界足够近,让人不感到和当时人心理的隔膜,又足够远,让人清楚地看到失去的东西(包括本来就不可避免会失去的、童年期现代中国的各种意义上的质朴天真)再也回不来。

它特别悲剧,多灾多难,黄金时期也如海市蜃楼,想稳稳坐二十年牢都不可能,最后更是被革命的洪水冲垮,许多记忆都没有保存下来。连物理上都不剩下多少痕迹——八十年代开放探亲时就已经物非人非到让探亲者找不到回家的路,经过九十年代和2000s的大拆大建,现在更是面目全非(无论是杭州绍兴上海长沙,还是其他地方)。对局部悲剧中的主角们,我自然很同情,可是时代的悲剧色彩本身就够人洒许多同情之泪了(加深了“愁”)。

从乡愁的角度,故事发生在西湖边上这点很致命,因为西湖恰好是一个“Chineseness”高于中国其他任何地点的地方。我一直生活在北方,整个包邮区,只有高中考复旦时去过上海一次。从没踏足过浙江省。对江南毫无实感。一通老地图老照片老掌故下来,我虽不是文人,却好像很知道西湖的魔力在哪了。(不过对现在人满为患的西湖并不憧憬)